=齐某人
搞花子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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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月光 @锦锦阿

 

【茄花】前行

·1w+

·鸽子煮汤的点梗:星星点点的孔明灯(被我写成了星星和孔明灯(草)

·月初开始写,磨磨蹭蹭写到月底,中间很痛苦,一度放弃,写到后面终于好些,于是写完了发上来。

·有一点参考《黄金时代》以及网络上众多资料x

·还有什么,我想想还要说什么(。

·写文的频率可能很低,但是欢迎点梗,我尽量写(?



正文↓↓↓↓↓



001

    ——大概是1969年吧,我已经记不清了。那个时候我十三四岁,肚子很饿,没有精力去想别的什么。我记得那年很不好,村里人都在呸他个烂年,老番茄也说世道很糟;但我觉得还挺好,至少那年里老番茄来了。

    是的,老番茄来了,准确说是包括他的一队知青来了。这是我爹妈呸的第一个不好:他们来了就得有住处,然后村尾那几间土坯房就不让堆些锈锄头之类的垃圾了。这也是我们村里人呸的第一个不好:土坯房里不让丢垃圾,他们就捡不到我爹妈丢的锈锄头了。那时候村里有个乞丐模样的男人,瘦得两侧脸颊都深深凹下,我们管他叫“锈爷”,因为从他的镰刀到锄头都是锈红色的,全是从我家扔走的里捡的。他乐观主义,从不怨天尤人,每天乐呵乐呵使唤锈锄头扒拉一点土,锄头磕到硬邦邦的土上面还会掉几片锈斑。他就这样用一些报废的农具在一点报废的地皮上种土豆,然后在他报废的屋子里继续乐呵乐呵过他报废的生活。

    可以看出来,我们家在村里还算阔绰。阔绰的地方在于别人饿三顿饭的时候我们或许只用饿两顿;而我饿肚皮纯粹是因为我十来岁,胃口很大。

    老番茄来的时候很威风:先坐火车,再坐马车——不过两匹马拉十多个人,看着反而像人车。他们进村的时候我们自然都围过去看,那些没牙了的婆婆都拄着拐杖出来看,因为村里人觉得他们来头不小,全是城里人,指不定还是中央下来的人。后来知道了情况,对他们的敬意就大大打了折扣,几近于无了。

    他们就住在我说的村尾的空坯房里,可他们好多人在村头就下来了,热情地喊着“大哥大嫂”,要和我们握手。几个个头小的丫头弟弟还被他们塞了小玩什,波浪鼓一类。我爸在村里有声望,他们的住处又是我们家供的,于是他使唤我把人家都带过去,让他们好好整顿一下。我心里不想,我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尤其是陌生人,可不去的话我爸又得骂我“孬”,所以硬着头皮上了,好在他们都是很通情达理的,热情高涨地跟我走。我把他们带去土坯房,十来个人挤里面,躺下就伸展不来拳脚。他们倒是出乎意料地没怎么抱怨,热火朝天收拾起了铺盖,还有好几个自来熟的哥问我村里怎么样、知道他们是谁吗。

    我说村里挺好、他们是城里下来向我们贫下中农学习的知青——他们屋子外面“六队”的牌子还是我挂起来的呢。他们听了都很开心,互相哈哈笑起来,我就趁机拔腿向屋外跑。刚跑到门外就撞上个人,他身上还背着刚卸下来的铺盖,我揉着鼻子想,他就算躺的下,也只能躺在大门口了。他匆匆和我小声说一声抱歉,我抬头看他一眼,见他局促又腼腆地迅速向我挤出个笑容。

    “你真好看……我是说,你可以叫我老番茄。”

 

002

    在老番茄来之前,我的玩伴只有马家小子。他似乎有个挺好听的名字,但是搁在农村里看就觉得怪异,所以我们都喊他大头,喊马大头。他虽然与我同龄,可底下有三个弟弟,在他不下地的时候,身边总有几个小鬼缠着。我对帮忙带小孩没有额外的兴趣,所以与他关系融洽,却也没有过密。

    我家管束我就要松的多:先不提我爹是党支书,平时就忙,我顶上一个外出务工的大哥,底下一大一小两个弟弟缠着我妈,基本上只要我不添乱,便是一条自由好汉,只要时常记得带着嘴回家吃饭就成。

    所以我找老番茄玩。他看起来腼腆,也乐意与我交往。知青来的第一个星期还没搭好灶,各自分配到村民家里吃。分配到我家的就是老番茄,我心里欢喜的紧,但还是抿着嘴不显露,只在低头多扒两口饭的时候,趁机把嘴角咧得老高。

    老番茄年纪小,于是队里不分他那些砍柴挑担的重活,只让他管知青们的自留地——还都是铲好土的。他们来的时候是春天,我在他旁边指使他播种:哪些种子种的浅、哪些种子埋得深,背着手跟在他后面,用鞋尖拨拉土,把小坑踢平。我们两个长久地待在那片小田里,相熟得理所应当,等老番茄学会如何区分秕谷和小麦时,我们已经形影不离了。

    那个时候肥价很高,不是哪里都能用上的。知青都很有奉献精神,说都给乡亲们用吧,我和老番茄就又少了上肥这个大活。一个春天过去,干得最多的还是锄草。这是个很枯燥的活计,很没意思。但是不用天天锄,总的来说还是挺轻松的。

    自留地在村尾过去一点,已经算偏的了,再走几里路就是山。每天总有一队人是要去山里的,柴火、木材都得问山讨。这是苦差事,也是硬活,轮不到两个十六岁不到的小鬼,但我和老番茄还是常常在闲时溜到山脚下去,那里有浅溪和树木,有不尽的鸟鸣。

    老番茄通常会带一本书来看,我就趴在草地上编草,我会用狗尾巴草编兔子脑袋,他说他喜欢猫,我还试图创新一下,做出个四不像,沾了满手软软刺刺的穗子。我一个人玩没劲,常常要缠着他陪我玩:我用草尖尖挠他露出来的小腿,或是整个人趴到他的书上。他从来不恼,总是笑笑,如果看到有趣的,还会摸着我的脑袋给我念几段,不然就是带着他南方人的腔调,慢悠悠说“北子哥,别动了”。他分明比我大,却喊我哥,让我内心不由膨胀几分,在草地上翻个身,就滚去另一边了。

    在他不带书来的时候,我们有时候斗草,或者摘叶子,把茎倒过来插进叶片里,就是船。往上面放两个小红果,再用草叶编出小帆,风风光光放进溪水里,一个小水花过来就双双翻船,和落花落叶混杂在一块,被冲到了下游去。

 

003

    等到田地郁郁葱葱的时候,夏天就到了。春种过去了,秋收还没开始,活儿会少一些,但知青队里有指标规划,每个月要拉几个壮丁去修路盖坝,老番茄都没被选上;每天还是有队伍进山伐木,老番茄偶尔会跟去。我也跟去,在山里摘蘑菇;大多数情况下,我和老番茄都被派去放牛。

    我们一个村的牛被聚在一起,要六七个人才放得过来。一到两个人分成一组,四组人把牛群前后左右包住,引到山坡上临河处。山上树多,我和老番茄就坐在树荫里闲聊乘凉。夏天的阳光追着走,我们好像烫到一般不停往越来越小的树荫里缩,缩到两个人紧紧贴着,还有老番茄的大半条腿、我的一只手臂裸露在阳光下。

    我们在这个时候聊很多,一些我的生活,一些他的生活。正午之后影子又被逐渐拉长,在我们两个能完全躺下的时候,就有其他组的人吹哨,示意归村了。从山上走到村口,刚好能看见晚霞,罩在整个村子头顶,像一条斑斓丝巾。有时候橘黄色,有时候橙红色,还有紫色的。太阳也正当圆,老番茄说红得像抹了胭脂,又说他没见过这样的漂亮。我问他城里见不到吗,他说或许有,但没人去看。

    晚饭的时候我们就分开。他们晚上有时候要开报告会,有时候不开。不开的时候我就去找老番茄玩,一起去山坡的草坪上。夏夜多虫,我们一边饶有兴致地听一波又一波的虫鸣,一边骂骂咧咧地拍咬着腿的蚊子。

    想吃,也想爱。我忘了是从哪听说的这句话了,可能是别的村子的小孩,可能是另一个知青。我把这句话和他讲了,我还说我宁愿不要爱,要两碗饭。他笑起来,说很对。我晚上回到我硬邦邦的木板上,看外面蓝盈盈的月亮啃手指甲。或许是我那天晚饭吃了一整碗稀饭,肚子里还算富余,我想起来,说不定我可以少吃一点饭,多要一点老番茄的爱。

 

 

004

    在那片小小的树荫里我们聊了太多。我知道老番茄来自上海,还在读高中,是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来的。我问他在学校都学些什么,他说学可多,要学国文数学地理历史等等。    我听了觉得很没劲。我晓得,学了国文可以当先生,学了数学可以拨算盘,学了地理可以办采购,听着什么都很有用——我不喜欢有用的,显得无聊。所以我问他历史是什么。他说就是过去发生的事情。

    “我昨天做了个梦。”我说。

    他摇头:“这种不算,得再重大一点。”

   “你来这里算吗?”

   “这也不算……要那种很重大的,关乎全中国、全人类的。”

    我有些泄气,觉得历史真是玄乎,又觉得有趣,因为他和其他的相比没什么大用。所以我说,我喜欢历史。

    然后老番茄笑了。他拍拍我的脑袋,问我昨天梦见了什么。

 

 

005

    事实证明老番茄的历史并不好。他的来到被写进了历史里,在之后的几十年内以及更远的未来都无人不晓。

    我在很久以后的未来研究历史。这是个怪东西,因为他完全是靠人来写的,每个人看到的不同,写出来的东西就不同。他迷人的地方在于每个人都在历史里,朝夕相处再熟悉不过的事物被他人用陌生的笔调描述,总会令人好奇与惊讶。小时候踢过的墙角可能长大了就成为别人买票参观的古迹,在我和老番茄挤在同一片树荫里躲避阳光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我们正实实在在处于知识被剿灭的十年浩劫里。

    1968年的12月份开启了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高潮,一部分知青去生产建设兵团,一部分知青去农村插队,前后约有1700万人,在运动结束后依然滞留农村、边疆的仍有10万余人,其中不乏在农村结婚落户的。70年代的时候运动进入尾声,知青陆续回城,“知青”成了特定时期的称谓,在人们的生活中被抹除,只能出现在历史书里了。可知青们的生活没有结束,他们之间有一些人投身文艺,创作出“知青文学”的热潮,更多的一些人实际上又成为了90年代“下岗潮”的主力军。

    六队的知青是1969春天河水化开的时候来的,在河北的这个小村庄里呆了一年,在河水没解冻的时候又走了。他们的情况算特殊,因为一些斗殴伤人的寻常事件在这里演变成了几条人命,领队不敢担责,连夜向上级请示。于是六队被召回,进行感召教育,然后被拆开来并入其他一些插队。

 

 

006

    知青来了三个月了,我竟然只认得老番茄一个。我偶尔也困惑为什么单单和他亲,或许是因为他来时冲我笑得可好看。总而言之我们就这样成日混在一起了,从早上到傍晚,偶尔晚上还一起溜去看星星。

    那个时候虽然兴五年计划,但工业刚起步,天上星星还多。我们都以为稀松平常,星星在天帘上挤的要掉下来,鲜少有人想起来抬头看一眼。我和老番茄躺在草地上瞎看,他和我说天上是有星座的,告诉我夏季大三角和北斗七星。我不好好听,咯咯笑,用手在天上给他画小花。他也被逗乐了,说那真好,等他回了城里,在夜晚的时候抬头就能见到我。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回去,一声不吭想了半天。想不明白,有些不安地小声问他会走吗。

    他柔声宽慰我,不管在哪里,我们都在仰望同一片星空呀。

    我才不信。

 

 

007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避着老番茄走。我不为他的话感到生气或不满,只是一种惶恐缓慢地、安静地在那个夜里攀爬缠绕上我的心。我忽然意识到老番茄是不属于这的,他本身就代表了一种离去的记号。我们总会分别,但分别两个字对我而言还太过遥远,这样遥远的惊慌让我不安。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找过他。我在单方面冷战开始后的第二个星期就偷偷摸摸跑去了那块自留地,可他不在;我又去了几次,他常常不在,似乎是跟着队伍上山了。我没有太长的时间去惋惜,也没有太多的时间继续担忧,因为秋收马上就到了。

    我们村里一年到头没多少忙事,无非春种、秋收和过年。秋收太忙了。不止是老番茄,我也得回自家田里下地劳动。那个时候村庄里好像很安静,田埂上少有闲晃的人,走在路上都行色匆匆,不再问好,连锈爷见到我都只是赶赶一句“北子哥好”,没有寒暄。同时那个时候也很吵闹,麦子沙沙地割下来,束了一捆又被沙沙地扔到一旁。鸟要来啄麦子和谷子,被我赶开,用力拍打翅膀并且叫唤得恶劣。

    秋天的田很深,在我还没麦子高的时候我就待在麦地里了。锈爷会在我们秋收结束之后来地里拣麦穗,拼拼凑凑也有几小碗薄粥。我帮他捡,他会夸张地向我敬礼鞠躬,把我逗得哈哈大笑。等我再长大点,刚能抓起镰刀的时候,就被赶到秋收的队伍里去了——秋天的农活太多,是从来不嫌人少的。

    于是知青来了之后的一大任务就是帮助农民秋收。基本每家每户都被派了个小伙子,我翘首盼望,盼来的是个没怎么见过的大个子。我在私下里向他打听老番茄,他不认识,说没来帮忙的基本都是去集中修路盖坝了。我问他那里条件如何,他大喊苦啊,在那待了几个月,几乎脱了半层皮。我问他为什么他下来帮田了。他这时候才正眼看我——说他不幸染了点风寒,无法继续了,这才回来换人。我不再问话,他也不和我搭话,直到他回六队吃饭,我回家帮灶。

    秋天最活跃的是火苗的声音,把银杏果和蚕豆丢在一旁,噼里啪啦地炸。我给家里生灶的时候总给自己谋一些小口福。我把柴火递进去,火舌马上卷了上来。我一边喂火,一边想着要是我和老番茄和好了,我就给他烤一整个的玉米,再加半只红薯。

 

 

008

    秋天的时候要贴秋膘,又新收粮食,各家各户都会吃的好些,生产队也不例外。秋收结束之后,就像一条狂奔的河流冲入了大海,又在宽阔的世界里平静下来。那年收成不错,每个人内心都十分的平和且欣喜,在可爱的秋日里换上厚衣裳。

    我再见到老番茄时,已经把夏夜里的不愉快忘却了。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只有蟋蟀——马大头逮了只好蟋蟀,叫得响亮,还好斗,谁也斗不过。我决心要在寒露前找到只更俊的,连着几个晚上都趴在墙角边翻砖块,我撞见老番茄也是在那。

    他拿了本子在记东西,我把脑袋凑过去看。他就很自然地和我道北子哥晚上好,告诉我这是下周他要去采购的。他说他们队里已经添置好了棉衣,前一阵子还喜气洋洋地买了只整猪,好吃到决定明年要盖个猪圈,养个几头。我说我在寻一只好蟋蟀,问他要买些什么。

    “竹条、薄纸、胶水……”他很腼腆地笑了下,说,“我想做个孔明灯。”

    “孔明灯是什么?”

    “就是个很大的灯笼,外面能写字,里面装烛火,手一松,就飞起来了。”

    我听了心里很艳羡。过年的时候我家能挂上灯笼,但从来没有能飞起来的灯笼。于是我死乞白赖缠着老番茄,要和他一块去买。他答应了,却有点迟疑,说现在是月底,不知下个月可有空。

    我们那有猫冬的风气,秋收到年前家家户户都有人坐在门槛上磕烟斗。我不明白有什么忙的,他说说不准要被挑去队里建设。我们拼拼凑凑出一个日子,已经是北风刮起来的时候了。

 

 

009

    “哟,北子哥好啊。”

    我们快出村时碰见了锈爷,他挑着担子,大敞着衣襟。我和他打过招呼,老番茄悄悄问我这是谁。我把锈爷的事情和他讲了,他若有所思,说他觉得锈爷对生活失望透顶了。

    这个评价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觉得这世上再找不出比锈爷乐观的人来了,但我没有追问,因为我的思绪马上缠绕上那些孔明灯了——大的,小的,写了字的,没写字的。我和老番茄说我要做个最大的孔明灯,他笑着说等元宵节就一块去放。

    镇上的人很多,我们买完了需要的东西,仍不想归去,就在镇上闲晃。离过年还有两个月,街道上已经红彤彤布上了招呼人的装饰,喜气洋洋的。老番茄头一回来,我来过几次,就给他指地方认。哪里是剧院、哪家窗花最好,沿着街一直往前走,走到所有店铺都消失,就是火车站;一直往后走,走到所有店铺都消失,就是我们的村庄。回去时见到套圈的也出摊了,老番茄游说一阵,终于说动老板让我们免费套几次,不过套中了也不许带走就是。

    我们到村的时候天堪堪黑下来,有许多人家灯都灭了。秋冬天为了省费用,村里人常常早睡。知青的屋子却是灯火通明。暖黄的灯光和秋天很是般配,我和老番茄在我家门口分开。我拉着他的袖子说,一定要等我在才能做孔明灯——我要帮着做。

 

 

010

    我们的许诺没实现。没过两天,路上田里的村里人嘴里谈论的都是知青跑了的消息。我相信六队里是有意在瞒的,可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就在我和老番茄上镇里的那一天,他们队里另一个知青——就是秋收时来我家帮忙的大个儿——也以采购的名义去了镇上,坐火车偷跑了。崇尚团结互助的生产队里发生这种事,可以说是奇耻大辱,队长都不知道报告该怎么写比较好,气得脸色铁青好几天。村里人觉得知青不配合农村工作,也不乐意接近他们的住处。

    大概半个月左右,上面回复下来:知青来农村插队属自愿,且冬季农活较少,回家过年乃人之常情,不该不批;但应当统计人数,确保人员归还,使来年工作顺利进行。

    于是知青又少一截。当时他们是计公分发工资的,工资本身不高,秋天还凑着买过一头整猪,过年火车票价钱又高涨,留下的那些人其实并非不想回去,而是没钱回去;老番茄常年留在自留地,公分自然少些,也属其一。

    我爹虽然心里也有芥蒂,但碍不过党支书这个名号,带着几个人给留下的送过柴火,以助他们越冬。

    结果在年前一个星期,六队里又有两人逃去镇上,意图扒火车回家,被乘车员当场捉住,送回来批评教育。村里人的抱怨一下从碎碎念叨被抬到了明面上,队长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开批斗会来安抚村里人。

    批斗的时候台下人群熙熙攘攘,搭的是过年唱戏的台子,村里人也和过年看戏一样,还有带着瓜子来的,显得喜气洋洋。村里人都在往前挤,知青们都在向后走。我和老番茄站在远一些的高地上向下看,就像看一群找不到方向的鱼被困在了看不见的水缸里。其实我也有点想去看,红卫兵从来没来到我们村里,批斗的台子我还是第一次看。但我没去,因为我知道老番茄心里不舒服。

    我蹲在他边上,偷偷抬眼看他。他被大块大块的阴影罩着,灯火在他面孔上不停地变换,我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情绪。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将要脱口而出的冲动,想问问他是不是也想离开。

    但我没说。

    马上就要过年了。

 

 

011

    除夕夜里我和马大头去各家拜年,抢着说出第一句祝词,最后比谁拿到的红包多。往年我们通常打个平手,今年我赢了,在他面前趾高气扬好久。多出的那个是老番茄塞给我的——他悄悄过来,和我嬉闹一阵,祝我新年快乐,犹豫着说最近他们队长也不大让他们与我们接触,又说孔明灯已经做好了,等元宵节,要是知青和村里人关系还紧张,我们就偷偷溜到河边上去放。他似乎还在为最近的事情烦心,瘦削了一些,但一双眼睛仍然盈盈发亮。我自然很乐意,和他勾过手指,就说“再会”了。然后我和马大头去村口放炮仗,小点的孩子玩一种烟花棒,声音不大。零点的时候几个大人会一齐放烟花,看完了烟花,这一天就算结束了。

    “我家少了一只鸡。”在烟花爆炸的声响下,马大头和我耳语道。

    “什么?”我不是没听清,而是没反应过来,可他只是摇摇头。

    “过年的时候我爹妈不看鸡圈,都是我喂的。少了一只白母鸡。”

    我在那个时候已经想到了什么,看着马大头没说话。他也在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时候他弟弟来找他,把他牵到一旁去了。

    我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一股气愤,于是扭过头去。

    “嘭——”

    恰巧烟花盛开。

 

 

012

    过完年的第一个早上我还在家里吃桃酥,忽然听见马大头扒着我家围墙冲里面喊:“锈爷死了!”

    我立马奔出去,还有许多人一同奔出去,手上拿着扫帚或锄头。知青那几间小屋门口已经聚了几垄人,吵吵嚷嚷,我仗着身子小,挤到前面去看,六队队长面红耳赤锤着墙壁大喊,其他村里人抄着家伙在争。我看见在他们脚底下躺着锈爷的身子。他死后身子缩得更小了,衣服一拢,好像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全都化成了一捧烟灰。

    偷鸡的事情还是被发现了。对于一群回不去家的知青,对于一群人心溃散的知青,最好的安抚方式就是年夜饭里一碗热乎乎的鸡汤和一口暖呼呼的鸡肉。空虚已久的胃一旦打开一个口子就难以合上——如果他们没有偷走第二只鸡,或许也不会被发现;如果他们偷走的不是报晓的大公鸡,或许也不会这么快被发现。总而言之,那天上午马大头他妈雄赳赳气昂昂抄着菜刀就去知青屋门口骂,骂出了临近好几家对知青早生偏见的村里人,骂到要动起手来要锈爷去劝架。马大头他妈先扇了一个一巴掌,被扇的喊叫一声抬手就推了回去。本来就焦灼的气氛被直接点燃,能动手的都动起手来,结果一推一搡,锈爷脑袋磕下去,一下没了气息。在场的村里人立马炸开了,家里近的都抄来了家伙,剩下的知青本来就不多,力气大的赚公分多的也大都拿钱回家了,很快斗殴就成了围殴,最后倒了一个村民,两个知青。

    那几座土坯房的门都关得紧紧的,我猜是他们队长的吩咐。我爹很快带着人急匆匆赶来了,驱散了人群,把我也一同赶回家去。

    那天晚上我又偷溜去了土坯房,但没见到老番茄。我靠在坯房的墙壁上,我知道身后就是老番茄的床位。我听见风冷漠地从我面前经过,看见月亮冷淡地抛洒下光芒。

    我感觉我出乎意料的冷静。我说,老番茄,我想给锈爷立个碑。

 

 

013

    我去河边上,抱着膝盖,眼睛盯着黑黝黝的河水看。夜里太黑,我看不清什么,但是听见潺潺的水声一直在响,昼夜不息,向前奔走,人命也不能牵扯住他的脚步哪怕一分一毫。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天里悄悄改变了,我在想这算不算历史。锈爷似乎是不重大的、与全中国与全人类都无关的,他的死或许也是不重要的、无法被写进历史里的。锈爷——他就这样佝偻着嶙峋的背部,掉进了历史的空隙里,掉进了教科书文字一行行之间的空白里,掉进了某个空洞,过去、现在、未来都没有人记得他。我想起他乐呵乐呵地勉强果腹,我想起他每次招呼我“北子哥好”,我想起老番茄说他对生活失望透顶——当他冲到斗殴的人之中时是否就带着赴死的心情?

    老番茄。我想,老番茄。死亡和离别哪个可怕?即便知道离别之后就不会相见——即便知道离别之后就会被忘却——即便知道离别才能更好地前行——

    事情在我脑子里揉成一团,我愈发烦躁起来,捡了石子冲面前扔。重物破开河水沉下,发出一声响声。

 

 

014

    处分很快下来,六队被勒令撤离,重新感召教育。他们来时坐马车,走时也坐马车。车上原本挤了十来人,现在只剩了个零头;他们来时一片风光,现在走时一地狼藉。土坯房重新空了出来,我们家的锈农具又丢了进去,可是锈爷再也不会来拾了。

    ——我在找老番茄。

    我守在马车那看了许久,没有找到他;我和我爹打听,老番茄在哪,他不记得有这号人物;我问其他的知青,老番茄在哪,他们都说从未听闻过。我在村里乱转,去了自留地、山坡和河边。我惶恐老番茄是否参与了那场斗殴,是否是被盖上白布的之一。我悄悄去找医疗队的问,他们反问我哪有人会叫老番茄呀?

    然后我反应过来了——哪有“老”这样的姓氏,这大抵是个小名——又或者,老番茄根本没有存在过。

    我想过很多种分别的场面,自从那个满是星星的夜晚后就一直在想。我想过潇洒帅气地说一句“有缘再会”,想过我或许会忍不住痛哭流涕,想过我也许应该向他讨要一个拥抱,尽管有些不太好意思。我想要求老番茄一年至少一次回来看看,退让到至少要记住我,退让到偶尔想起我,心里想的却是将要彻底忘记了,然后牵连起一些悲伤。我猜想老番茄回城之后的生活:他会重新回到高中读书,考试,然后继续读书,他会在一些学科上做出很卓越的贡献,影响到全中国、全人类,然后被写进历史里。我会继续待在农村,当我有一天有机会能够阅读历史时,第一个看到的就会是老番茄。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以这种形式分别,显得我做的一切准备都荒诞不经。

    我茫然地想,越发觉得先前的记忆都犹如泡沫般虚幻。锄草、放牛,这些都是我一个人都能做得来的轻活。他给我过红包,可外壳早就被我丢弃了,只剩里面的散钱和所有人给我的散钱放在一起,毫无差异。我努力回想我们之间还拥有过什么,又留下过什么,最后发现——

    老番茄或许真的是不存在的。

 

 

015

    文革开始的1966年至结束的1978年,全国约有1700万知青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其中非正常死亡人数超过万人。

    关于上山下乡,究竟是“迫害”还是“造福”,谁也说不准。历史就是这样,从来不会给你一个定论。知识的大规模剿灭与断层,这是不好的,可谁也不能否认修路盖坝等一系工程的确提高了农村生产力;青年学生出逃与自杀的现象层出不穷,可也有心甘情愿并发自内心感到自豪的知青。

    就六队而言,动乱的人心在秋收之前便现了端倪。参与工程项目的知青工作负担过重,首先起了退缩之意,表现为对人员选择的不满,因此原先饱受照顾的老番茄也不得不扛起重活。秋收之后村里粮食丰盛,生产队伙食却依然按量配比,连吃肉都得从工资里自己凑钱,加之离家过远、过久催化归心,大个儿逃跑更是一剂催化,不但带来知青之间的情绪,更带动了村民对知青的偏见。随后这些情绪就在寒风中愈酿愈深,直到偷鸡案成为导火索,将所有不满一起点燃。

 

 

016

    我把家里的破烂丢去村尾的几座土坯房里。在几把锄头下面我看见一块不太干净的白布,没有在意,转身要出去,又扭头折回来。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上边的农具挪开,把它抽出来,发现它由几根竹棍粘着,展开来像个灯笼,做得极大,什么字也没写。在灯笼底部有个小盘,我四下看了看,没发现其他。

    元宵节早就过了,但我还是从家里找了用剩的短蜡烛,去山坡上放,一个人去放。孔明灯做得极大,大得几乎能塞下一个我。那天晚上没有星星,很黑。我点燃了蜡烛,看见薄纸包着亮澄澄的火光,暖黄色的光芒把我照亮。我点蜡烛时抓着它的上部把它撑起来,在它膨胀起来之后就抓着它的下部。我等了一会儿,想看看火苗会不会熄灭,或者会不会把灯笼烧起来;它没有。所以我把手松开了。它一下升起,就像炉灶里的火;又马上被晚间的山风吹歪了方向,向一侧倒去,在我以为它要落到河水里的时候,它飞快地、跌跌撞撞地、踉踉跄跄地向远处升起。火光亮在漆黑的夜空里,像只萤火虫。我感觉我身上烧起来了,热得发烫,我的眼泪像是沸腾的铅水,把我由内及外地融化开了。我蜷缩成一团,牙齿紧紧咬着膝盖,按住掐住压住我一颗滚烫的燃烧的心脏——我好像明白了,我就是那只孔明灯里燃烧的蜡芯,把自己的血和肉都烧干净了,灵魂被困在纸壳子里被困在寒风里融化进我看不见的黑暗。

    我茫然地抽泣,脑袋里胡乱地想着树荫、墓碑、萤火虫。在那个清冷的、没有星星的夜里,我觉得有什么被丢掉了,又有什么被留下了;有什么结束了,又有什么开始了。

    历史是个怪东西,在这本书里每一分钟都必须存在,否则就不会有后一分钟、后一个事件、后一个时代的出现;在他过于长久的时间里,每一分钟却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就像一千七百万分之一的老番茄。他们都太渺小,没有人会数清河底的沙粒,没有人会记得被人潮拥挤着上山下乡的某个青年笑起来那么腼腆,没有人会回想起在一个幽深的夜里一个小孩在河北刚刚解冻的河流旁痛哭流涕。

    ——或许我会。在我每每看见“1969”这个年份时,我首先想起的不会是中央的文件和红色的斗争,我会想起在河北某个村庄的某个黑夜里,有只孔明灯飞入天空,踪影缩成米粒,光亮越发渺茫;但他一路前行。

    一路前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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